南桥,上海戏剧版图上的“戏窝” ——序剧本集《南梁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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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三个月前,戏剧小友刘俞托朋友打来电话,邀我为即将出版的《南梁戏文》写几句话,我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这件小事,于公于私,我都责无旁贷。

于公,记得是2007年,或者还要再早几年,我曾受聘奉贤区文化顾问。当时受聘的还有三位,包括复旦大学教授葛建雄、著名建筑师邢同和,著名作家叶辛。前些年奉贤九棵树艺术中心成立艺术家委员会,我也有幸忝列其中。不管是顾问,还是委员,与奉贤文化传承发展有关的事,互学互鉴,理所当然。

于私,在奉贤,我有一批至今还一直保持着联系的几十年的老朋友。除了疫情期间无法走动,每年二三次的奉贤羊肉烧酒之聚是雷打不动的(写到这里,眼前浮现出英年早逝的奉贤与松江文化界共同的好友任向阳先生的音容笑貌,不禁潸然泪下。愿他天国安好)。

还有一层微妙的关系,1980年至1993年我在松江文化馆工作的13年间,与奉贤戏剧界的朋友除了纯真的友情,也有在当时每年都要举行的市级戏剧比赛活动中暗暗较劲的心灵碰撞。如今想来,那么有趣,那么温馨,又那么有沧桑感。而这些年我主持编纂松江“一典六史”,涉及到历史文化梳理时,松江与奉贤的关系,随处可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让人感到有一种家族般的亲近。

收到的《南梁戏文》电子版,共有舞台作品130余件。有大戏,也有小品,有沪剧、话剧、音乐剧,更有山歌剧。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剧名,一个个亲切的作者,脑海里忽然跳出一句话来:在上海戏剧的版图上,有一个地方实在不可小觑,那就是南桥。

南桥,古代亦称“南梁”,是奉贤的大镇,区政府所在地。我们知道,上海市郊各区,如松江、青浦、金山等都有几个大镇,而奉贤只有这个“独养儿子”。这就使得南桥的体量特别雄伟,体格特别强壮,体态也特别健美。全区50%的人口,都集中在南桥,其中不乏文化精英。

南桥作为“吴头越角”的一个大镇,其文化必然烙上“吴越”的印迹。吴越文化的特质是柔、细、雅,这单看戏剧艺术的发展便可印证。越剧、锡剧、沪剧,无一不是柔情似水,细腻委婉,温文尔雅。南桥人汇聚了吴越精华,不但让越剧、锡剧、沪剧发扬广大,还唱出了自己独有的山歌。南桥人唐银山的《林氏女望郎》《白杨村山歌》《严家私情》等,影响巨大。其中长达3100行的《白杨村山歌》是汉族最长的叙事山歌之一。

而在我看来,南桥最大的特色,是她为上海的戏剧版图贡献了一个“戏窝”。这个创造型“戏窝”的多个贡献可以载入上海戏剧史册:

 

01 这个“戏窝”为上海戏剧贡献了一个新剧种

上海的本土剧种不多,除了沪剧、滑稽戏,其它创造性的演艺形式,大多可归入曲艺类。而南桥人在当地喜闻乐见的叙事山歌基础上独创了山歌剧,就显得弥足珍贵。

据介绍,清末民初,由奉贤各地山歌能手自发组织起来“山歌班”,用清唱的山歌为当地农家的哭丧嫁娶添彩助兴,成为山歌剧最早的雏型。1961年,奉贤第一部山歌剧小戏《梅娘与桃郎》问世,在上海演出后引起轰动。期间,上海市群众艺术馆研究馆员邹群老师下奉贤农村采风,挖掘整理了流行于奉贤等地的“东乡山歌”和“西乡山歌”,并吸收上海民间说唱音乐,逐步使山歌剧成为板腔体系齐全、小调曲牌丰富、深受观众喜爱的上海本土新剧种。

1962年奉贤山歌剧团成立,先后创作、改编、移植演出了《搭船》《摸花轿》《江姐》等四十多部戏。1966年受文革影响,山歌剧停演。1978年重新组建奉贤山歌剧团,并先后排练了《春草闯堂》等十几部戏。

在我的印象里,上世纪后期的南桥,是山歌剧和沪剧比翼双飞的天下。那时,在上海的“十月剧展”上,经常能看到南桥人推送的新人新作,一批戏剧人才风骚独领,一批优秀的沪剧小戏、小品和山歌剧如《梅竹情深》《夜访》《特种兵》《晨曲》《桃红柳绿》《新风吹万家》《蟹市肥节》《换花记》《小亲旧痕》《玉蟹湖风情》《一条螺蛳青》等脱颖而出。

后来,应该是2007年吧,奉贤山歌剧于被列入第一批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本土剧种较为稀缺的上海戏剧开辟了新的疆域,功莫大焉。

 

02 这个“戏窝”为上海戏剧贡献了三代“乡土剧作者群”

考察一个地区的戏剧创作生态,一般有三种情况:一是,有较完备的创作群体,无领军人物;二是,有领军人物,无较完备的创作群体;三是,既有领军人物,又有较完备的创作群体。所幸的是,南桥“戏窝”就属于第三种。更幸的是,从创作发生学上来说,这一完美的创作生态整整延续了三代。

第一代“乡土剧作者群”的代表性人物有钱光辉、严志东、沈磊、钱国弟、顾煜平、季枫、施桂贤、张继刚、卫庆明、韩忠明、陈培峰等。主要作品有《三接新娘》《石头陪情》《说话算数》《鸡鸣万家》《月夜锣声》《桃红柳绿》《龙凤镜》《打新娘》《小村官巧断邻里事》《相约十二点》《银杏树下》等。

这些作品中,最具影响力的当属沪剧小戏《说话算数》,作者是这一代“乡土剧作者群”的领军人物、奉贤县文化馆创作员钱光辉。这个剧本是他与上海沪剧院编剧郑道溥、夏剑清合作的。剧本取材于一个真实事件:上世纪70年代末,奉贤县钱桥竹小村一社员承包养鸡场取得实效,年终分配时,领导承诺的600元奖金该不该支付,成了一个问题。编剧以这件事为素材,经过加工,敷衍成戏。剧作情节一波三折,唱腔委婉动人,得到了观众与专家的一致好评。钱光辉的作品还有沪剧《三接新娘》《石头陪情》《相约十二点》《换花记》等,都写得有声有色、有棱有角,有情有趣。光辉后来担任奉贤区文化局局长,可能也与他创作成就突出有关吧。

印象较深的还有严志东创作的小品《特种兵》,写一个部队后勤生产基地的军旅生活。这批“特种兵”每天干的都是养鸡、种菜之类的平凡事,以至于在找对象时姑娘们都看不上,但他们依然坚守阵地,无怨无悔,于平凡中见精神。剧作选材独特,语言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曾获南京军区文艺演出一等奖。志东后来当过区文化局副局长,自己也成了为全区文化发展保驾护航的“特种兵”。钱国弟创作的山歌剧小戏《小村官巧断邻里事》也很有意思。剧本聚焦乡间琐事,家长里短,写大学生村官小李借助“大公鸡”的特色品种,巧妙化解邻里纠纷的故事。剧作的唱词富有山歌剧的特点,加上导演的场面处理行云流水,观剧效果称得上是余音绕梁,过目不忘。

第二代“乡土剧作者群”代表性人物有瞿建国、韩群华、沈玉琴、刘永根、唐叶、卫魏、钱肖红等。主要作品有《白雪的记忆》《不该凋谢的小花》《海爷爷招亲》《月儿弯弯》《蝴蝶桥》《围墙》《百家宴》《睦邻情深》《向阳花开》《红丝带》《兄弟,站起来》《桃花红梨花白》《遥遥娘家路》《石榴红了》《金汇港流过的地方》《看着我说话》《我爱我家》等。

上述作品中,瞿建国创作的《白雪的记忆》,称得上是南桥戏剧库里的精品力作了,曾获得全国“四进社区”金奖。剧作讲述2008年春节,一个刚结婚的女子白雪,因外出慰问滞留在上海的农民工,被车撞成失忆者,丈夫叫来白雪的前男友,唤起她的记忆。作品抓住了当年的重大事件,大雪封路,农民工无法回家过年等等,描写人们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时所表现的坚韧与大爱。作者采用意识流的方式,现在与过去、真实与幻觉、自然境遇与心灵映射,有机交织,浑然天成。作为这个剧本的第一个读者,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剧本写的“很洋气”,戏剧观念新进,编剧技法娴熟,风格特征鲜明,是对南桥剧作者群整体创作样貌的一个突破。

但是,客观地说,建国后来以奉贤的道德模范先进事迹为题材创作的一系列大型剧作,如沪剧《遥遥娘家路》《石榴红了》以及大型话剧《沧海桑田》等,更见其艺术功力。如同体育项目有不同的难度系数一样,面对命题创作,即使是一些著名剧作家也常常束手无策。写真人真事,最大的问题是,写出来的作品,人不真实,事也不真实,陷入滑铁卢。可贵的是,建国凭借丰富的创作经验,对乡村生活的熟稔,对普通人美好心灵的独到体悟,举重若轻地驾驭住每一部题材,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真实感人的人物形象。正是在这一点上,建国完成了高难度的跨越。因此,他作为这一代“乡土剧作者群”的领军人物,是当之无愧的。

在这一群体中,韩群华的沪剧小戏《不该凋谢的小花》也是一个很好的作品。剧作讲述一个知青返城,孩子遭遗弃的故事。很现实,很生活,很残酷,也很有诗意。而沈玉琴的《钓鱼经》是曲艺作品,通过钓鱼,表现官与民的各种反差,篇幅不长,却写得妙趣横生、淋漓尽致,充满了幽默感与戏谑性。

第三代“乡土剧作者群”代表性人物有刘俞、丁辉、谢昕、陈程、张欣宇、邱玉红等。主要作品有《等我回来嫁给你》《女婿拜年》《离婚协奏曲》《天亮了》《渡口》《老沈的楼房》《别有洞天》《桃源村纪事》《家燕》《一诺千金》《丢失的绿色》等。

刘俞是南桥镇文体活动中心主任,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能编能导能演,是这一代“乡土剧作者群”的领军人物。他大学毕业后,有过北漂的梦,飘了几年,感觉水土不服,就回到了家乡。就像安泰俄斯,奉贤的的土地,给了他无穷的创作源泉。这十几年,他浸润在“敬奉贤人,见贤思齐”的雨露里,从一个群文小兵,成长为一方将才。在他的带领下,南桥镇的戏剧创作有了崭新的面貌。稚嫩的南塘戏剧社,也开出了独特的花,结出了丰硕的果。

刘俞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是话剧《桃源村纪事》。剧作讲述在南桥新城建设的大背景下,桃源村村民在乡村、宅基遭遇动迁时所表现出来的众生态,塑造了一个个热爱乡村、热爱生活的新农民形象。这部戏由南塘戏剧社制作,演员都是南桥镇的戏剧爱好者,演出后得到了观众的喜爱。刘俞的另一部大型话剧《家燕》,改编自巴金的小说《家》。他从女性视角出发,描述了封建制度下一群女性的残酷命运,如一群无助而迷茫的家燕。演出后同样获得好评。

可以预料,刘俞作为具有学院派教育背景的实力派编导,他的出现,一定会给南桥“乡土剧作者群”带来更生动的气象。

 

03 这个“戏窝”为上海戏剧贡献了良好的戏剧文化生态

一个地区戏剧事业的发展,不仅仅要靠一批不断进取、勇于创新的编剧、导演、演员以及相关的艺术人才,还必须有优沃的戏剧土壤、明朗的政策导向与良好的机制保障。从这个意义上说,南桥这个“戏窝”所展示给我们的种种姿态也是可圈可点,可歌可泣。

一是有高质量的戏剧团体。2008年,南塘戏剧社正式成立。虽然戏剧社的社员大多不是专业人才,但他们继承了当年山歌剧人的情怀、斗志与梦想,为奉贤戏剧事业的发展摇旗呐喊,身体力行。这些年已创排《桃源村纪事》《青春禁忌游戏》《午夜心情》《驴得水》《家燕》《贤南院》等一批大型戏剧,既丰富了南桥人的文化生活,又培育了南桥的创作人才,更优化了南桥的戏剧土壤。而南塘戏剧社管理的规范性、活动的制度性、创作的严谨性、艺术的专业性,更是为其他地区的戏剧团体活动提供了重要启示。

二是有高规格的演艺空间。2019年,作为“南上海艺术名片”的标志性工程,九棵树未来艺术中心落成。中心有三个室内剧场和两个户外剧场,能满足话剧、戏曲、歌剧、舞剧、交响乐、综艺演出。奉贤区委、区政府的这一重大举措,不仅为奉贤的当代文化建设书写了辉煌的历史新篇章,而且也从更高的层面对南桥“戏窝”提供了强有力的政策导向、重要的精神支撑与高规格的演艺空间,极具示范意义。

三是有高素质的人文襟怀。在与南桥戏剧界朋友们几十年的接触中,我能深深地感受到南桥人的纯朴。这种骨子里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反映到作品中来,更会反映到待人处事上来。他们不封闭,不排外,不妒贤嫉能,不夜郎自大,几十年一以贯之。这一点,说几件小事就可以证明。一件是,第一代“乡土剧作者群”的领军人物钱光辉,他很有创作才华,却依然与上海沪剧院编剧先后合作了《说话算数》《三接新娘》《石头陪情》等多部重要作品,不耻下问,可见一斑。另一件是,如前所述,早在2017年,甚至更早的一些时候,奉贤聘请我这个松江人作为他们的艺术顾问,虚怀若谷,令人动容。而九棵树艺术中心艺术家委员会聘请的国内外专家达20多位,更可以证明南桥人奉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决不是一句空话。这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南桥“戏窝”能够始终保持传承有序、三代不败的奥秘。

当然,戏剧要发展,南桥的“戏窝”也要继续扩容。我相信,《南梁戏文》的出版,既是对南桥戏剧人过去走过的路的一次诚恳的检视,同时也是勉励今天的南桥戏剧人继续前行的一次深情的动员。下一步,南桥“戏窝”如何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攀升,想起不久前我在一个场合表达的一个观点,愿转录于此:

“中华戏剧延续千年的主要原因是她有三道自我保护的屏障:第一道,故事性;第二道,技艺性;第三道,戏谑性。其中技艺性依附于故事性而存在,戏谑性则通过故事性来实现,因此,故事性是三道屏障中最重要的一道。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实际创作中,这三道屏障既相互独立,又互为表里。技艺性中包含着故事性与戏谑性,而戏谑性同样也蕴含着故事性与技艺性。如中国最早的歌舞性戏剧《东海黄公》《踏谣娘》《代面》等,都具备这个特征。

回过头来看当下日渐式微的戏剧创作,我认为,问题就出在这三道戏剧自我保护的屏障上,大量的戏剧作品故事性弱了,技艺性少了,戏谑性没了。而‘三性’中最主要的问题是故事性的缺失,又直接导致了戏剧创作水准的坠崖式下降。”

所幸的是,《南梁戏文》中的剧本,故事性还在,戏谑性还在。至于技艺性,因为与剧种的传统有关,这里就不强求了,但我相信,技艺性的精神应该也在。

守住中华戏剧生命力自我保护的三道屏障,南桥“戏窝”,应该还有许多的事要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让我们一起共勉!

最后想说的是,无论如何,如果全面检讨上海戏剧创作,《南梁戏文》不应该不提;如果完整梳理上海戏剧发展史,南桥“戏窝”更不应该忽略。

要搁笔时忽然想起,因疫情耽搁了近三年的奉贤羊肉烧酒之聚,明天就可以约起。生活,毕竟还要前行!

是为序。

2023年3月5日

匆匆于上海松江厚之堂

 

(作者为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教学名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戏曲学会会长,上海戏剧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上海人文松江创作研究院院长,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2023年3月12日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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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