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座富矿.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的蜕变——越剧现代戏《钱塘里》创作谈

《钱塘里》是我几十年戏剧创作生涯中写作时间跨度最长的一部戏，历时三年，这部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当下生活故事形态和唯美诗化立身的浙江小百花风格是冲突背离的。这像一对性格不同的恋人，从不合到互补，一直在磨合，恋爱三年终于拿下了那张结婚证。

四年前，时任浙江小百花越剧院书记、作曲家刘建宽说，部里和厅里多次给他们下达创作现实题材的任务，问我有没有合适他们的题材？这些年我国进入各个重大历史节点，全国戏剧界轰轰烈烈高扬身姿投入其中。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是浙江文化的金名片，现实题材创作，已是绕不过去的道，是必须担起的使命。但小百花是一个纯女子剧团，唯美诗化、青春靓丽，风格特色鲜明，很多题材不敢碰，如创业史诗、恢弘巨制，如脱贫攻坚、新农村建设等等，不是说不可以，是不合适，不但优势和特点体现不出来，一不小心，会扬短避长，砸了金字招牌。所以院团领导十分谨慎，一直处在焦虑中……

浙江是越剧故乡，体制内的专业越剧团就有几十个，大多数以纯女子为主体，一直是以演才子佳人古装戏曲见长。现实题材，也有不少女子团尝试过，女孩子扮演现代男子，没有长衫高靴衬掩，女性特征明显；加上主题先行、宣传目的明确，看上去不真实；传统戏曲的程式、功夫都使用不上，戏迷不过瘾；走进剧场似乎就是接受教育，以致观众对戏曲现代戏有着本能的抵触，所以成功者不多。每年基金申报，各院团挖空心思寻找各类现实题材内容，本地现有的英模人物、先进事迹该挖的也挖得差不多了。常常听到院团长们说自己快被现实题材逼疯了。

我当时想起了身边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外来妹骑电瓶车，把一个城市老太撞成了重伤。这显然是一起司空见惯的事故，但当你身处其中，与当事人一起挣扎和体验后，就会产生不一样的生活感悟和人生况味，也许就成了故事。这场车祸，让两个完全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家庭陷入同一种困境，一个处于弱势群体的肇事者和一个处于优势群体的受害者，以及受害者女儿们之间的故事，是可以建构起独特的人物关系和戏剧冲突的。这是真正当下的都市生活，而且主要角色都是女性，男角色可以做到最少，还只是配角。最最关键的是，它有很多真实、煽情的细节和桥段在，有戏可看。以“情”做好文章，以“情”打动人心，这是越剧最擅长的，古今相通。写好人性，讲好人情故事，以人物性格的鲜明，去弥补戏曲程式动作难以施展的遗憾。我想这样的现代戏，小百花应该适合的。

于是，我把故事讲给剧团领导们听了，他们一致认可，马上约稿。提纲我只花了一个双休日，一口气写就了2万多字，基本是流淌出来的。我十分感慨，生活真是一座富矿啊！作者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信手捏来。如果这样的题材搬上戏曲舞台能够成功的话，那院团长们何苦再为找不到现实题材而犯愁、而焦虑呢？生活的富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随着第一稿剧本出来后，问题也出来了。人物的鲜活和剧本结构严密以及催泪优势被一致认可，但故事的格局、思想和丰富性的弱势十分明显，尤其是对于小百花越剧团第一部现实题材作品的艺术高度，还远远够不着。这并不意外，我有心理准备。

在听取专家意见后，我进行反思，此剧的问题出在只是从生活中直接打捞上来，还没经过很好的艺术锤炼。我想起了当年小百花的《五女拜寿》，让那么多优秀年轻演员满台生辉、流派纷呈。此剧具备这样的条件，可以很好地展示年轻花儿们的形象，于是我重新设置剧情：受害者金月芳家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在国外留学，视频植入，邻居马兰子是她干女儿，肇事者方小米在她家时间久了产生感情，成了金月芳第五个女儿。金月芳出车祸那天，正好是她生日，女儿们准备去酒店给她祝寿。由于车祸的心里阴影，金月芳再也不愿过生日。一直到最后一场，三年后，二女儿陆亚飞帮助方小米创业，二人合伙成立小米管家，已成规模，小女儿国外回来，五个女儿为金月芳做了一场隆重的六十大寿。这就是第二稿《新五女拜寿》。戏是热闹了，样式感也强了，看似卖点、宣传点也有了。但二个小时的戏，这么多人物出场，剧情焦点散了，人物浅了；刻意设置的样式，真实性少了，戏飘了；共同富裕主题的目的性一重，人为痕迹明显，就不入心了。戏一改出来，就被甲方否了，我自己也很不满意。

于是进入第三稿的创作。由于第二稿人物分散所产生的缺点十分明显，第三稿我把戏集中起来，三个女儿改为一个，思考也回到艺术本体，要集中精力把人物写好。我知道，文学是人学，戏剧也是人学，只有写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活生生人物，这个戏才能立得住。我在中戏学习时，谭霈生先生就经常说：戏剧是在情境中写人、表现人的艺术，戏剧情境犹如人性的实验室。这场突发车祸建立起了特殊的戏剧情境，把事故背后那些不同身份、不同阶层、不同性格的人放进了这间人性的实验室，对每个人的骨骼、肌理进行解剖，人物的深刻性才能出来。

第三稿剧本出来后，普通读者反响很好（我有一些爱好文学艺术的圈外朋友，每次新剧本出来后，我都喜欢给他们看看，听取各方意见），都说看得泪奔。剧团还在厅里召开了一个没让编剧参加的专家讨论会，我拿到的录音整理稿，几乎是全盘否定。剧本就此搁浅。

后来，有位重要专家来杭州开会，我请他看了剧本，刘建宽书记、王滨梅院长一起听取了他的意见，这次的讨论让我茅塞顿开，尤其是他对每个人物要求都具有经典意义的高标理念，以及人物的社会身份和社会情绪的关联，帮我打开了一个广阔的思想空间。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和消化，我把自己的许多人生经验和感悟，慢慢渗透融化其中，如“角色转换”，如“无解的社会家庭矛盾”，如“社会情绪和世道人心”，如“唯爱和善化解的路径”等等。第四稿剧本出来后，得到了他的高度认可，也坚定了我的信心。这期间又听取了省内多位专家老师的意见，经过不断细微调整和打磨，剧本基本定稿。然后剧团就着手寻找合适的导演人选。

我一直说戏是有命的，急不得，一定要碰到最合适的人，才能成。三年间，很多优秀导演擦肩而过，我们一直在修修改改、寻寻觅觅中。当现任小百花团团长蔡浙飞把王岩松导演的相关信息发过来时，我眼睛一亮，就是他了。我们要的话剧的生活质感和音乐剧的时尚现代，都是他的擅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剧本以小见大的生活本质的认可。在将近半年的排练中，又经历了多次的修补调整，才有了现在的模样。当首演被认可，尤其是圈外年轻人的喜爱，包括传统越剧忠粉们的接受，都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钱塘里》能走到今天，有了现在的局面，离不开上级部门的高度重视和关心，离不开全体主创的共同努力和执着追求，离不开浙江小百花团强大的实力和对创作的一丝不苟，还有众多专家老师的一路相携相帮，因为这是个人创作谈，在此就不一一点名，一并致谢！

都说十年磨一戏，戏剧的优势在于她不是遗憾的艺术，她可以不断打磨提高。作为浙江小百花的第一部现实题材作品，需承担起的使命和责任是显而易见的。路漫漫其修远兮，目前我要做的是，继续听取合理意见，转化为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创作表达，小心地进行调整，让剧目不断完善，希望最终成为剧团的保留剧目。

现实题材戏剧创作，是目前全省各院团普遍面对的重要课题，下面我就自己的现实题材创作谈几点感想：

1、切口要小、要巧妙，切口好，才会入心，才容易共情，才能以小见大。《钱塘里》看似几个毫不相干的人，却在一个意外的事件中，把人物扭结在一起。每个人物设置是关键，里面一个人物代表着一个阶层。方小米和陈运河是外来务工创业者，这是一个庞大群体，占比全国人口近四分之一，外来人怎样融入都市生活，怎样与本地市民建立起和睦平等的关系，关乎整个国家社会的大事。陆亚飞的都市白领身份，一个表面风光人后艰辛的职业，代表着庞大的都市白领群体，以及金月芳、老陆、陈母等人口进入老年化一族的现象，都极易引起观众的共鸣。

2、向真向善向美，才是本民族的恒常价值。生活中最打动你、一直挥之不去的那些真善美的事，兴许就是好题材。其实题材不是最重要，“怎么写”比“写什么”更为重要。我的《核桃树之恋》是造原子弹的题材，如果正面强攻去写，就很容易陷入情节雷同，人物脸谱化、概念化的境地。此剧因为有一个生活化的视角，认认真真讲好故事，讲出平常人的同理心，观众才能感同身受，被感染、被打动，宣教作用才可以事半功倍。

3、现实题材，宣教作用强，但宣教需要润物细无声、随风潜入夜，口号连篇不是戏，还会给观众带去反作用。不要总在找那些热门的宣传题材，跟着时事节点后面跑，做出来的东西大同小异，节点一过，刀枪入库，基本是一次性消费。几部这样的大戏做下来，损失的不仅仅是纳税人的钱，更是伤了院团本身。对于地方小剧团来说，也许就一蹶不振，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4、创作不能功利，情感必须真挚。在剧本创作过程中，你只要有了私心杂念和华而不实的目的性，不依据剧情和人物的逻辑走，作品的感染力，与观众共情的效果，马上就会打折扣，让你的书写作假。

5、院团管理者要有一颗平常心，也要有恒心，要耐得住寂寞，更要尊重艺术本体，如做出了品相好，合适本剧团、本剧种发展潜力的作品，一定要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不懈地打磨提升。好作品是改出来的，不能只图眼前政绩，上新剧目像狗熊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不断烧出夹生饭。这样的创作，最要不得。

现实题材创作，始终是时代呼唤与期待的一种重要形式。书写时代、记录时代，唱响主旋律，弘扬正能量，也是作家艺术家的职责和使命。如何给现代观众提供新的审美样式，又具有时代意义，又被观众所喜爱，可以一直传演，这是戏剧人需共同努力的。